故事說到這裡戛然而止,說話的士兵一口氣喝乾了茶。收星陣眾人面面相覷,唯有萍鶴低垂著眼簾。
鋼先瞥了她一眼,說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倒不知輝影來自龍虎山。總之我明白了,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。」
士兵微微一躬:「那是場慘絕人寰的事件,失去記憶也是情有可原。若令您心情不快,還請見諒。」說著看向萍鶴。
萍鶴這才抬眼望向他:「你說的似乎都是真的。但抱歉,我依然毫無印象。聽起來就像是別人的故事。」
士兵點了點頭,眼中泛著淚光:「這樣啊。那我就此告辭了。今生怕是不會再見了。諸位,請多保重她。」
說罷,士兵走出房門。坐在一旁的天捷星跟著站起身來。
「喂,你等等!」
看他們離去,鋼先也匆忙起身。
「大伙兒都留在這裡,有人出去望風。可別讓鐵車輪那幫人鉤住我們。」
交待一聲,鋼先也出了門。
待鋼先離開,萍鶴起身道:「望風的事,交給我吧。」說完便跟了出去。
「不,我去。」雷先想攔,卻被魯乘按住:「由她去吧。讓她靜一靜。」
旅店中庭,士兵被天捷星攔住。鋼先趕到,出聲喊道:
「你不便在她面前報上名號是吧?告訴我,你究竟是誰?」
士兵默然搖頭。天捷星搖晃著他的肩膀:
「我明白你的心情。但把一切都藏在心裡,未免太苦了。不如跟這位大哥全盤托出如何?」
士兵這才終於開了金口:
「我叫梅叡。當初鶴雪握著輝影昏迷後,我也跟著失去意識。村民救醒我時,她已不知去向。」
鋼先驚訝地追問:「你就是梅叡?原來你還活著!那其他人呢?」
梅叡靜靜搖了搖頭:「直勢和燕溫師父都已去世。她既然失憶,就讓往事隨風而逝吧。」
聽到這裡,天捷星忍不住插嘴道:
「梅叡,我一直很欽佩你執意尋找鶴雪的決心,才願意幫你的。那件事你得說出來,別留下心結啊。」
鋼先見他倆你來我往,不禁好奇:「還有什麼內幕嗎?」
天捷星嘆了口氣:「是的。梅叡曾是鶴雪的未婚夫。」
「這樣啊。」鋼先恍然,轉而望向梅叡,「那你豈不是最傷心的?梅叡,你究竟想怎麼做?」
「梅叡,我能感受到你內心的掙扎。你若不說,我可要替你說了。」
梅叡猶豫了一下,像是下定決心般地搖了搖頭:「好吧,天捷星。我不要面子了。……老實說,我是想讓鶴雪恢復記憶,帶她回會稽。我養好傷後,便踏上尋找她的旅程。後來聽說山東梁山有個會飛墨的藝人,就趕了過來。半路在酒館遇見天捷星,跟他邊喝邊聊了經過,他就主動要幫我。畢竟身負重傷獨自旅行太吃力,他的相助可救了我一命。」
天捷星點頭補充:「因為我聽完覺得,輝影的力量應該來自地文星。我附在梅叡身上,雖然施展不出什麼大能耐,但起碼能幫他恢復元氣。」
「後來抵達山東,見到那份畫像,雖說名字不一樣,但畫中人確實就是鶴雪無誤。所以我就去應徵了城裡的兵丁差事。我想只要能巡邏放哨,遲早能找到鶴雪。馬上就見到了山禮汎團練使,被收編進了兵營。」
「但那些團練使可真夠詭異的。雖說他們也被地捷星和地速星附身,卻完全受制於人類的意志。還有,待遇未免太好了些,一來就讓我先養身體,還給了間上等房,外加一大筆銀子。我因禍得福,連巡邏都沒去成。」
天捷星聽得一頭霧水,鋼先只得將鐵車輪和魔星的來龍去脈大致解釋了一番。天捷星恍然大悟:「原來如此。團練使是打算把我引出來,獻給他們的頭兒啊。真是險哪。」
梅叡也渾身一顫:「你們也夠不容易的。比當年在會稽,惹上更大的麻煩了吧?難道說,輝影的力量又在擺佈著她?」語氣中充滿了懊悔。
然而鋼先卻含笑安慰道:「並非如此。梅叡啊,我們的新夥伴王萍鶴冷靜沉著,駕馭輝影得心應手。我們都對她信任有加呢。」
「唔……」梅叡低吟一聲。鋼先又道:
「不過,這一路收星之旅確實凶險萬分。倘若她一旦有變,決定脫隊,我一定會好好送她回會稽。在那之前,還請成全她的心願吧。」
梅叡神色一凜,拱手道:「我明白了。就交給你了,賀鋼先。我這就啟程回會稽。拜託你多多關照,鶴雪——不,王萍鶴了。」
天捷星看著他倆,說:「梅叡只要釋懷就好。不過天魁星的兄長啊,會稽路途遙遠。讓我護送梅叡一程如何?送他到了,我就直接去龍虎山。」
鋼先莞爾點頭:「好,就這麼辦。眼下鐵車輪內部正亂,你們也儘快離開梁山吧。」
梅叡和天捷星向鋼先一躬到地,旋即消失在了將明未明的晨曦中。
◇
就在梅叡與天捷星剛踏出旅店大門的剎那,萍鶴突然現身。
梅叡一語不發地從她身旁走過。
天捷星於心不忍,駐足問道:「真的,一點都想不起來嗎?」
「你們要回去了吧。路上小心。」萍鶴沒有正面回答。
天捷星嘆了口氣,揮揮手繼續前行。
「……原來連哥哥也被輝影迷惑了啊。
天捷星,請轉告梅叡大人:
我雖選擇遺忘一切來逃避,但你始終沒有忘記我,因而此刻,一切都回來了。
但我已改變了自己的活法。只能繼續向前了。
現在的我,對這個結局感到滿足。
——梅叡大人,謝謝你。我懂你此刻的心情。
請保重。再見了。」
萍鶴喃喃自語。天捷星驚愕回頭,然而話音剛落,她便快步折返旅店。
「喂,梅叡!」天捷星趕上梅叡,攔住他說:「她想起來了!她說她明白你的心情。快去追她!」
梅叡一怔,旋即低下頭搖了搖:「是啊,我和鶴雪青梅竹馬。這種時候我會怎麼做,她全都清楚。反之亦然,我也猜得出她在想什麼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她是打算斬斷過去,以王萍鶴的身份活下去。」
「那你呢?」
「不管記憶回不回來,她已經有了新的歸宿。知道這點,我就放心了。我要回會稽去了。」
天捷星望著梅叡寂寥的微笑,目光幾次掠向旅店。梅叡卻靜靜邁開步伐。
「梅叡,你這……」
「謝謝你,天捷星。但請別再回頭了。」
◇
話說回前面一些。
掛著飛墨寫就的「望鄉」二字的山禮泛和孔緒,儘管夜色已深,卻仍策馬不停蹄地狂奔向西。
他們來到城郭的關口前勒馬停下。夜間城門深鎖,百姓不得擅自出入。
「哼,為了這差事,我們可是連老家都不要了。打倒守門的,放我們出去!」
山禮泛等人打算襲擊哨卡,推開駐守室的門。
哪知裡頭竟是他們的女同事。
「我就知道你們會來關口。誰叫一路上都在嚷嚷要回鄉。」
「什,什麼?祝月下?哇啊啊!」
面對手足無措的兩人,祝月下苦笑道:「我才不會怪你們。只要肯回頭,隨時歡迎。」
話音未落,一記狠厲的前踢呼嘯而至。兩名中年軍官應聲而倒,眼冒金星。
祝月下將兩人捆得結結實實,抹去他們腹部的飛墨,扔上早已備好的貨架,拴在馬背上,自己則化身車伕,揚鞭駕車而去。
祝月下道:「仇凱雖失了魔星,忠心卻絲毫不改。但願這兩個也一樣吧。」
「否則就殺了?」有人接口。
祝月下苦笑:「他們只要肯幹回從前的活就成。不過是些膽小怕事的老實人罷了,想必不難說服。」
「但願如此吧。」那人冷哼一聲。
「比起那個,翔騅,快點!閻謬勉強撐著,再晚就不好了。」
「放心。那傢伙的氣味往這邊去了。馬上就到!」
會說人話的千里馬——藍輪次頭翔騅如是說,隨即狂飆突進。被五花大綁的兩人在貨架上頓時東倒西歪。
行至半途,他們瞧見閻謬和黑輪眾正在前頭等候。閻謬一見祝月下,連忙喊道:
「大伙兒湊一塊兒,又要著了魯乘的道兒!祝大姐,麻煩去把剛才往那邊去的天捷星給攔下。他是山禮泛的心腹。」
「知道了。咱們兩邊都當心著點。」
祝月下一面調轉馬頭,一面揮鞭疾馳。
「哈哈哈,天捷星!休想從鐵車輪手裡溜走!」
「可不是嘛!嘗嘗祝月下的厲害!」
紅輪二人被綑在貨架上還不忘揶揄幾句。翔騅像是苦笑般說道:
「看來用不著做說客了。」
「是啊。不知怎地,他們好像打算賴上我呢。」
祝月下顯然也苦笑了。
◇
話說回梅叡方才的敘述之後。
萍鶴正要折返旅店,卻忽聞一陣怪響,不由得佇足。
「……有東西過來了。馬車?」
就在此時,百威如離弦之箭般從她身側掠過。視線交匯的剎那,百威彷彿在說:「敵人來了,你快回去!」萍鶴心領神會。方才那番沉重的談話後,百威在擔心她的情緒。
「不,我要去。因為那個方向……」正是梅叡他們離去的方向。
萍鶴撫上腰間的墨壺,一邊確認墨水存量,一邊快步追趕。
(原來如此。和你聯手,倒也挺有意思。)百威啼鳴一聲。
那輛詭異的馬車終於現身。車伕是個頭髮蓬亂,一身青黑裝束的女子;貨架上則綁著兩名軍官。
「莫非就是仇凱提過的藍輪頭祝月下?那匹烏馬……」
馬車戛然而止。一個帶著倍音的聲音響起:「藍輪次頭,翔騅。讓開。」
「馬身附了魔星呀。……百威,你能遠距掩護我嗎?」
見萍鶴眉頭深鎖,百威未置可否,展翅高飛。
萍鶴將輝影浸入墨中,環顧四周,思忖著該往哪個方向發功。定睛一瞧,貨架上的兩名軍官,不正是紅輪的人嗎?
那兩人興高采烈地嚷嚷:「喲,王萍鶴!剛才可真是的!祝月下,我和孔緒就在這兒指揮,穩操勝券!」
「記得跟總輪彙報,託紅輪相助才得勝啊!」
祝月下應了聲「遵命」,臉色卻煞白,一面取下腰間投縄,朝著萍鶴拋去。
萍鶴直覺閃身。不料那投縄竟非奔著她來,而是絞住了她的墨壺,生生奪了去!
「不好!」萍鶴慌忙撤回飛墨,連連倒退。豈料祝月下竟驅車狂追不捨。
萍鶴一個騰躍避到一旁,同時將飛墨打在自己身上。
頃刻間,她的身形隱匿無蹤。
「嗯?王萍鶴人呢?藍輪頭,當心!」
「翔騅,循著氣味追!就像尋找時育匕首那樣!」紅輪二人還在旁若無人地喊個不停。
翔騅聞言,仔細嗅探四周。祝月下下了車,信步走來。
「再過一刻鐘,就別管她了,直接去追天捷星。」
「遵命。」翔騅一面慢步踱來,一面靜靜辨認氣味。
祝月下將奪來的墨壺斜斜一倒,任墨汁流淌一地。
山禮汎二人大為讚賞:「不愧是祝月下!故意灑墨讓對方焦慮!」
「還能將她盡數擒獲!妙!實在是妙!」
祝月下嘟囔著「這哪叫指揮,簡直是現場直播」,一動也不動佇立原地。
然而萍鶴和百威始終不見蹤影。待墨汁流盡,翔騅望向祝月下,搖頭表示尋之不得。
「怎麼回事!」「莫非那兩個溜之大吉了?」
祝月下邊搜尋邊來回踱步,冷不防被身後一股力道扯住。原來是突然衝上前的翔騅,叼住她的衣領將她拽倒在地。接著翔騅一個騰空翻轉,將祝月下穩穩放在自己背上。
「翔騅,怎麼了?」祝月下一頭霧水,趴伏在馬背上。
「有埋伏。快趕跑他們!」
此時,貨架上的紅輪喊道:「翔騅左側,百威貼身飛來了!」
「鳥背上還站著個迷你王萍鶴,拿著筆瞄準你們呢!」
祝月下恍然大悟,隨即備好投縄。「原來是利用我奪走墨壺,讓我們掉以輕心。竟然縮小了和鳥一塊兒偷襲!」
紅輪二人又嚷開了:
「快跑!把梅叡綁了要挾她!」
「近身就躲不開飛墨了,快轉向!」這回倒是句中肯建議。
豈料祝月下非但沒照辦,反而勒住韁繩。「翔騅,停下!讓她們超過來就好!」
就在那電光火石間,百威驟然右轉,擦過翔騅額際。縮小的萍鶴立時揮動輝影放出飛墨!
「昏」字淺淺浮現在翔騅烏黑的鬃毛間。牠霎時四腳朝天,連同祝月下和紅輪三人一塊兒拋飛出去。
恰在此時,一抹曙光破雲而出,映得天地間格外分明。
萍鶴借力一躍而下,同時抹去自己臉頰上的「縮身」二字。她一面在空中翻騰,一面恢復原本身形,接連放出飛墨。
山禮汎等人齊齊悶哼一聲,動彈不得,重重摔在地上。地獸星從翔騅體內逃出,朝南方逃之夭夭。
唯獨祝月下躲過飛墨,一個鯉魚打挺,穩穩落在單膝之上。
萍鶴連忙揮筆,卻見墨已乾涸。
祝月下眼疾手快,一記投縄套住筆桿,唰地收回。
「糟糕。」只要輝影落入他人之手,飛墨威力就會大減。萍鶴不得不硬著頭皮迎向祝月下。
祝月下右手持縄,左手握鞭。「嘿!」揮鞭直取萍鶴門面。
萍鶴當機立斷,雙足發力騰空,朝祝月下踢去!她的一雙長腿瞬間打亂了對方節奏。
「唔!」萍鶴趁勢夾住慌了手腳的祝月下纖頸,接著在空中使勁向後反拗。祝月下架不住這番旋轉之勢,夾在當中,在半空畫出一道拋物線。
「咚」的一聲巨響,祝月下被狠狠摜在地上,腦門著地。萍鶴一收腿,只見她兩眼一翻,不省人事。
萍鶴穩穩落地,見眾敵盡數昏厥,百威讚許地鳴叫一聲。
然而萍鶴搖搖頭。「還不算完。鐵車輪就算被收了星,恐怕也會堅持任務。得想辦法阻止才行。
……對了,以我現在的力量,可以打出極強的飛墨。雖不致奪人性命,卻能在他們記憶裡設下『鎖』。哪怕文字被抹去,力量也不會消失。」
方才經歷一番情感翻湧的萍鶴激動得渾身發顫。就這麼微微顫抖著雙手,她從備用的小墨筒裡浸濕輝影,先將附在祝月下身上的天異星收去,接著繼續揮灑飛墨。
只見「鎖」字浮現在三人一馬額前,放射出強烈光芒。
梅叡和天捷星循著光亮趕來。萍鶴連忙閃進一旁樹蔭。
他倆雖對山禮泛等人的在場感到詫異,卻見他們毫無反應,魔星也已不知去向,天捷星便道:「看來是敗在兄長手下了。也好。」說著,順手牽走了他們的馬車。
送走二人,百威昂首示意萍鶴該回旅店了。牠眼神凝重,似是預感黑輪即將來襲。